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会面。
也是谢行溪第一次以顽劣世子的姿态出现在盛京众人眼中。
“谁知道后来你道歉来我道歉去的,竟然成了好友呢?当时你爹把你提溜过来时,那个鹌鹑样子我想一次乐一次。”裴稷收回思绪,开始在怀里找东西。
谢行溪眨了眨眼,也收回思绪,冷冷哼声,不对自己“鹌鹑样子”作任何评价:“让太后下诏逼人道歉的,你也是独一份。”
一个小巧的木盒子碰了碰谢行溪手腕。
“这是什么?”谢行溪略带好奇,接过这份临别赠礼,打开来是一只小小的玉佩,做工精细,色泽莹润,纹样是只小白鹤。
裴稷解释道:“胡月生辰宴上,你不是磕碎了皇上送你的玉饰吗?我当时说送你一件,就是这个玉佩。”
谢行溪捏着玉佩,微微沉默,转头往屋里走,头也不回抛下话:“你就在这里稍等会儿!”
原地等候,好的。裴稷对着谢的背影微微颔首,背着手在后院花花草草中转悠。
刚刚裴稷说他们相识已有十余年,倒也不完全算是玩笑话,对于裴稷来说,的确已经认识谢行溪十一年了。
他们真正的初遇,并不是劳什子凝华楼,而是盛京郊外,长宁寺。
永朔九年,应当是初秋,黄叶铺满地。裴稷从大雄宝殿走出,膝头微微发麻,夜幕已经稍稍盖上,寺中几无杂声。裴稷闭着眼,摇摇晃晃走,忽然在浅浅风声中,捕捉到打斗声,一下警觉睁开了眼。听上去离长宁寺有一段距离,是山里进了贼人吗?裴稷快步跑上钟楼,眺望四周,微微蹲身,谨慎观察。
四周山野树木不丰,两道人影极为惹眼。裴稷微微睁大双眼:这哪里是打斗,这是单方面的毒打啊。
陈风清身形几乎未动,轻松将谢行溪远远击飞。谢行溪往往只能看清师父手抬起,下一刻天地倒转,重重摔在地上。
一次又一次,身上的疼痛层层叠叠。谢行溪疼得只剩下思考师父到底是怎么出的招,他一次次站起,一次次跌落,视野中只剩下那一双苍老的手。再看清一点……再看清一点……再看清一点!谢行溪忽然抓住时机,堪堪躲过了一式!
下一秒,因为自己的姿势扭曲,谢行溪还是跌倒在地,这一次真的是疼得起不了身了。陈风清微微一笑,将他拉了起来,夹在臂弯下跳进寺院,带着他溜溜达达顺着石板路下山去。
直到他们的身影跨出了长宁寺大门,裴稷刷地站起,莫名其妙想要追上去,一不留神撞到了钟。钟声在耳边炸开,裴稷下意识捂住双耳。
——这时他才回过神来,自己的手心已经湿透了。
那才是他们的初遇。
“裴稷!”回忆里的钟声和现实中谢行溪的呼唤撞到一起,裴稷恍惚了一瞬,回过身。谢行溪三步并作两步,将一个小小物件塞进他手里:是一块血玉。
“不是什么稀罕东西,你留着做个纪念。”谢行溪顿了顿,终究还是开了口,“今天一别,你要去救你的楚国黎民、当你的叛军首领,而我要护我的家国周全,下次相见……恐怕是在战场了。以此玉为凭证,两军相遇时,我退避三舍。”
玉石带着淡淡的体温,裴稷握着玉,笑道:“好啊。以那白鹤玉佩为证,两军相遇时,我亦退避三舍。”
裴稷忽然心中焦急:“阿行,盛世将倾,你留在这里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可以走。和我一同走吧,阿行……阿行!”
可是对方既不发怒,也不询问,只是淡淡笑了笑。裴稷不再言语。
相识相知,免不了离别。裴稷拱手,一揖到底:“我祝你谋无遗策,文运亨通。”
谢行溪退后两步,一揖到底:“我祝你战无不克,武运昌隆。”
再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了。裴稷垂下眼,从对方身边绕过去,走远去。但他还是忍不住侧头看了对方一眼,那道身影挺拔如松,始终没有回望。这是最后一次我望向你的背影了,阿行,从长宁寺初遇开始,我便开始凝望你的背影,每每躲藏得狼狈不堪,但心里雀跃无比。寺院旁,歌楼上,街巷中,溪水边。凝华楼听出了谢行溪的声音,才故作刁难,那一碗茶水浇得自己猝不及防,不由得想:我到底为什么要看向他。最开始是因为好奇,后来是惺惺相惜,再后来呢?
裴稷不敢想下去了,自己在太后面前长跪不起、口口声声拒娶佳人时,在琉璃百花骊龙盏在眼前支离破碎时,当真有一道灰色的、男人的影子闪过。但是无论如何,今后阵营各异,这是最后一次回望了。
……也许是最后一次吧。
脚步声从后墙外消失,谢行溪站了很久很久才身形微动,肩膀垮了下去,微微抽气。杂乱的声音忽然从前院传来,下一刻,全副武装的皇城禁军冲将出来,团团围住惊诧的谢行溪!
“奉太后懿旨,捉拿反贼谢锋返、谢行溪!”